芯片里的梵高：人工智能如何重塑创作逻辑和艺术市场
艺术与AI矛盾背后的行业存亡思辨
近年来，人工智能（AI）技术的爆发式发展，在世界各地掀起了激烈讨论与深层焦虑，究竟人工智能会否替代人类工作，并且摧毁各行各业。早在 2016 年，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生前就有此预言：随着人工智能崛起，中产阶级势将深受就业流失趋势的影响，只有最讲求关爱、创造力和监督力的岗位得以保留。【注1】
在这场席卷全球的技术革新浪潮中，艺术行业因其对创意与审美的极高要求，往往被视为人类独特性的最后壁垒。香港特区政府非常重视文艺创意产业，全力推动此一生态圈的繁荣，2023年用于培育新进艺术人才和资助艺团发展的拨款接近1亿元。与此同时，现实的矛盾却正在凸显；已有报导指出，一些艺术从业员抱怨工作机会正被人工智能悄然挤占。
为明晰讨论边界，笔者将借助人工智能绘图工具创作的艺术作品定义为“人工智能艺术”，而将通过传统绘画工具独立完成的原创作品称作“原生人类艺术”。当下，一边是 “原生人类艺术不可替代” 的坚定信念，一边是“人工智能艺术正在崛起” 的现实冲击，这种认知冲突直指核心命题：人工智能究竟会如何重塑艺术家的创作逻辑？当人工智能深度介入有关领域，原生人类艺术作品的市场价值是否会被人工智能艺术吞噬殆尽？
在探讨人工智能对艺术行业的影响前，应先破解评估艺术作品价值的“密码”。 这个看似充满感性色彩的一环，实则暗藏一套微妙的理性逻辑。经典的享乐主义定价理论揭示了艺术品价值的本质——价值来自其美学和创造力水平。鉴赏一件艺术品时，其中蕴含的美学特质与创新因子，恰似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，会在观赏者心中激发美学享受、好奇心满足以及情感共鸣。【注2】
然而，观赏者对艺术品美学与创造力水平的评价，每每具有强烈主观性，难以形成统一标准，此时公众普遍认可的创作者声誉，便成为衡量艺术品价值的关键标尺。即便无法与毕卡索的抽象艺术产生情感共振的观者，也不会否定其作品的艺术价值。艺术家在行业内的地位与影响力，为作品价值提供了共识锚点。
综合而言，艺术品的美学水平、创造力水平与艺术家声誉，共同构成了决定其市场价值的核心要素。在此基础上，人工智能技术将如何从这3个维度介入艺术创作过程？对原生人类艺术品的价值呈现，又会产生什么影响？
AI是助力还是挑战
人工智能与艺术创作的关系正引发行业思辨。支持者认为，人工智能绘图工具能根据使用者的指令，整合不同艺术流派的技法与概念，为创作提供多元灵感。美国纽约大学相关研究显示，与人工智能工具互动后，艺术创作者的思路因受到显著启发而开阔得多，部分创作者从中获得突破固有风格的新视角，提升自身的美学素养和创造力水平。【注3】
此外，“人工智能艺术家”标签正成为行业先锋符号。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热度攀升，尝试以人工智能辅助创作的艺术家更易引发公众与媒体关注。这种曝光效应将可能为其带来提升个人声誉的契机，因而在艺术生态圈中更易形成差异化影响力。
反对者对此则有所担忧。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一项研究指出，长期依赖 AI 工具可能导致使用者个人创意降低，思维趋向同质化。【注4】如此看来，过度依赖人工智能或对艺术创作者的个人能力产生负面效果。版权与道德问题也随之凸显，据报道，多名著名艺术家共同起诉 AI 绘图工具供应商，指控其滥用有关作品作 AI 训练用途、侵害版权，以致应用 AI 绘图工具的创作者亦面临声誉受损的风险。
目前，应用人工智能对艺术家美学素养、创造力水平和行业声誉的具体影响尚无定论，相关争议仍有待通过实证数据加以探究。
AI辅助创作的价值增长曲线
数字艺术品交易平台近年不断发展，艺术创作者可在这些平台上透过电子档案形式，出售各类画作以供顾客下载，并在社区内与潜在顾客互动。某领先平台要求作者披露作品是否以 AI技术绘制，这种规则既清晰区分了“人工智能艺术”与“原生人类艺术”的界线，也使研究者得以追踪分析两类作品的市场表现。
笔者的研究团队针对某领先数字艺术品交易平台，对3355位艺术家的 415906件绘画作品数据及其交易记录，展开了全面且系统性的分析。研究样本聚焦于原生人类艺术作品，由创作者独立绘制，充分展现出其内在艺术能力与创新能力。研究过程中运用了多领域先进演算法：采用机器视觉领域的BAID演算法衡量其原生人类画作审美价值;借助 Meta AI Lab 的 Dino V2演算法抽取图像特征，并结合滚动馀弦距离演算法，以评估艺术家在其原生人类艺术作品中表现的创新能力; 同时以粉丝授予的勋章数量，反映艺术家声誉的变化。
研究结果显示，尝试运用人工智能技术的艺术创作者，其美学素养、创造力水平及个人声誉均呈现向上态势：在与人工智能绘图工具互动后，作者后续发布的原生人类艺术品在美学、创意维度评分显著提高，且在价格、销量及利润方面均实现增长。这一研究成果支持了一个积极的假设：人工智能技术很有可能并没有挤压传统艺术市场，反而通过赋能创作者，有效拓宽了原生人类艺术品的价值空间。
AI技术赋能的未来图景
我们的研究结果显示，人工智能大概并非原生人类艺术品行业的终结者，相反，它有可能正扮演着赋能者的角色，为积极接纳它的艺术创作者开启全新机遇之门。长远而言，若能合理运用人工智能工具，从中汲取灵感与技巧，有望成为艺术创作者保持竞争力的关键。
著眼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巨大潜力，立足亚洲艺术与技术革新前沿，香港特区政府正积极投资，布局人工智能在创意产业的发展，同时构建风险防控体系。 香港生成式人工智能研发中心已推出 HKGAI V1 系列人工智能工具，具备文本、图像、音频、视频的多媒体综合生成能力，为业界提供强大的创作辅助。再者，数字政策办公室也公布了《香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及应用指引》，聚焦版权、道德等关键问题，为人工智能创意产业的稳健发展筑牢合规根基。
展望未来，文化艺术产业将步入人类创造力与人工智能深度融合的崭新时代。在技术与艺术的碰撞交融中，艺术的边界将不断拓展，新的美学范式与创作形态有望持续涌现，相信可为全球文艺爱好者带来更多惊喜与感动。
注2：Hernando, E., & Campo, S. (2017). “Does the Artist’s Name Influence the Perceived Value of an Art Work?”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rts Management 19(2): 46–58.
注3：https://www.sps.nyu.edu/homepage/emerging-technologies-collaborative/blog/2023/embracing-creativity-how-ai-can-enhance-the-creative-process.html
注4：https://doi.org/10.48550/arxiv.2410.03703
方钰麟教授
港大经管学院创新及资讯管理学教授，数字经济与创新研究所总监
（本文同时于二零二五年六月十一日载于《信报》“龙虎山下”专栏）
